【养老专题】从访谈看社保实践中工人遇到的问题
前面的文章梳理了城市和农村社保养老制度70多年的变迁,也指出了目前养老金制度设计上的问题。但在政策实际的运行中,工人面临着更多阻碍。在国家和地方政府一连串自上而下的社保改革中,基层工人们的声音基本隐形。社保制度更多是为了满足资本积累和国家管理的需要,并不是从工人们的需求出发进行设计的。在实际实施的过程中,更是有不少企业和政府部门违规操作,侵犯了基层打工人的法定权益。
在官方宣传中,养老保险已经基本覆盖了全体中国工人。然而,通过采访调查,我们发现,通过领取社保在退休后得到基本的生存保障、享受退休生活,仍然是绝大多数基层劳动者遥不可及的梦想。
为什么仍有大量基层工人无法享受社保带来的福利?对于基层工人来说,当他们熬过几十年劳动留下的慢性病、工伤,想要在六十岁、甚至六十五岁后,依靠国家福利,保证老有所依,为什么仍然如此艰难?带着这些问题,我们对本次采访的材料进行了总结,希望可以为读者理解社保制度,提供一些素材。
养老金不足以维持退休生活
图一是2024年各省市颁布的60档(最低档位)退休金标准。在大多数省份,按60档缴纳15年社保的工人,每月能拿到的退休金在1050-1250元之间。在生活压力越来越大的今天,吃饭、住房成本都在迅速上涨,一千出头的养老金很难维持基本开支。
比如,我们采访的刘姐说,按照政策计算,等她退休之后,一个月到手的养老金只有1100元。到时候,她肯定需要再做一些农活,补贴日常开销。
宋哥还有10年才退休,现在已经在为未来的养老保险焦虑。按照他的计算,10年后他每月能领取1800元养老金,肯定不够开销。他说,退休后,每月可以少交一笔社保,多拿一千多块钱,可以找一个轻松一点的工作,不用再加班。但是,对于宋哥和他身边的基层工人来说,退休后绝不可能在家休息,更不可能放飞自我,而是要继续工作“一直做到自己做不动了”。
“我现在都勉强过日子,还要存款。存钱没存到目标的话,怎么退?”(宋哥)
对工人们来说,最让他们焦虑的不仅仅是日常开销,而是如果生病后需要凑钱治病。基层工人常年加班、作息不规律、缺乏适当的劳动保护。他们的身体早已透支,有各种慢性病与工伤。如果遇到生病、住院等情况,还是需要依靠子女、存款这种家庭化的抚养模式。而如果子女工资也不高,存款也不多的话,工人们就算达到退休年龄,也不得不继续出卖自己的劳动力,为老年生活赚取一份保险金。
价格年年上涨
“年年都在涨,也不知道多缴的钱去哪了。”(刘姐)
刘姐会老家后,收入变少,但仍需缴纳社保,而且社保的价格还在持续上涨。今年,刘姐要交11000元社保,这对他们一家是沉重的负担,大部分费用要靠子女承担。如果现在退保,放弃已经交了多年的保费,刘姐也于心不忍。在刘姐开始缴纳社保的时候,她也没预料到,逐年上涨的保费,会在今天让她处在一个如此两难的境地。
“像我这样在工厂里上班,而且工厂也帮我交的,我就肯定赞成。如果让我自己找工,灵活就业,我就不交了。”(宋哥)
随着灵活就业、平台就业愈加普及,加上企业在招聘用工过程中,常常歧视高龄工人,设置招工年龄上限等等,工人们在一个工厂干到退休的希望正变得越来越渺茫。对于离开工厂,开始灵活就业的工人,他们需要全自主承担缴纳保费,这是极大的经济压力。宋大哥也坦言,在他送外卖的几年没有交社保,因为外卖工作收入不稳定,缺乏对未来的预判:
“(灵活就业者们)纠结最多的地方就是,他交了几年,如果突然断缴了,到退休时又退不了那些钱,就很不划算。”(宋哥)
为自己算一笔账,养老金值不值得?
“要是想领国家的钱,你要等好多年,要交一二十万进去,多久才领得回来,这个账大家都应该会算。”(王哥)
对工人们来说,是否缴纳养老金,是每个人都需要为自己算的一笔账。如图一所示,许多省份的退休工人需要退休10年以上,领取的养老金才能刚刚回本。在河南、贵州和山西,这一数字达到了将近12年。这还没有计算通货膨胀、银行利息等因素。
“(我老婆之前交养老保险,)但是延迟退休之后,她要多交5年,少领5年,加起来就是十几万了。不活到90岁,那十几万都领不回来。”(王哥)
在新的延迟退休政策下,基层工人们需要交满20年的社保,并且女工延迟3-5年,男工延迟3年退休。对于已经在交社保的工人,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打击。在新的制度下,王哥和妻子已经在考虑,让妻子退保,把妻子之前缴纳的保险钱要回来。
社保制度,其实就是利用工人对国家的信任,让工人与国家签订一份养老保险,用当下的工资换取退休后的养老金。而延迟退休政策的颁布,破坏了这一信任。之前工人们已经交了钱、计划好了的养老计划,在一夜之间突然瓦解。
信息不透明,厂里不遵守政策,国家监督无效
“以前我们厂里边,你要是不买养老保险就签一个字,说你同意不愿意买。我们不懂啊,老板叫我们签我们就签了。”(冯姐)
养老保险政策刚刚推行时,许多工人并不了解政策以及根据自己应得的权益。比如冯姐,她最初相信了老板的话,签字放弃了养老保险。她后来才知道,这样签字放弃社保是不合法的,而有些工人甚至压根没有被问过。直到后面冯姐与劳工机构的人相遇,进一步了解了养老保险的权益,才决定补缴。冯姐经过艰难的斗争,最终上诉胜利,成功补缴养老保险。但冯姐也有一些工友,一开始听信了老板,后面想补缴也没有补缴上,最终错过了养老保险的福利。
“工人很多政治上的东西解读不透,我们只能看看周围人。实际上是信息不对称,那时候就哪怕我知道这个信息,我也不知道什么途径去找人交。”(陈哥)
除了老板可以欺骗,许多工人没有买社保,也是因为政策宣传不到位。比如陈哥的一位工友,因为家里有会计行业从业者,所以很早就了解到社保的好处,买了社保。但是陈哥和其他工友,因为不了解政策以及缴纳渠道,导致他们错失了最早买社保的机会。
另外,有些工厂为了节省开支,给员工缴纳的标准低于实际工资说对应的金额,相当于侵占了员工应有的权利。面对这些现象,工人们也不知道如何投诉,如何让监管机构介入。
“如果说国家强制必须买五险一金,不买就没法生产,或者说把投诉电话公开在全社会,每一个人都知道,你厂里面没有给你买五险一金,你就打这个电话,我就来封他的厂,就不会有这些事,是吧?国家不管,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叫你打工的去纠结这些事。搞得了吗?”(王哥)
维权难,企业、政府都阻碍维权
而那些想要维护自己合法权益、要求企业缴纳或补缴社保的工人,他们一旦开始维权,就往往会遭到企业和政府部门的百般阻挠。
“公司经常打压我们,天天都被喊去办公室,天天都拿小脚鞋给你穿。就是找你麻烦,想把你弄走嘛。”(龙姐)
“(信访局的人)认识你之后都不给你纸,不让你签名,不接待你,还拍桌子,把你拒之门外。”(冯姐)
在日常工作场所中,主管、经理被塑造成无上的权威,可以随时命令、使唤普通工人。而在普通工人眼中,政府部门的工作人员更是代表了国家的权力。在这样的环境下,普通工人很难有勇气和能力去进行反抗。
“我们多次去上访,包括去镇政府、区政府,每次都被当官的以各种理由打发回来。因为他们懂得找什么借口,而我们不懂,就容易被她们忽悠,他们总会有一个借口能说服我们放弃找他们维权。”(宋哥)
甚至在维权行动已经结束十几年后,当年留下的案底,也可能对工人的就业和生活造成影响。我们采访到的多位进行过维权的工人,都曾经受到了劳工机构或者维权律师的帮助。机构和律师可以给工人提供法律咨询,给他们分享经验,并且在维权的长路上给予工人陪伴与鼓励。然而,随着劳工机构被政府打压,今天的工人们的维权之路将会更加困难。
政策的问题,最后还是基层打工人承担
然而,能成功补缴的工人们毕竟是少数。户口所在地与工作地点的社保政策不同步,以及一些地方对起缴年限的限制,更导致有些工人虽然补缴成功,却领不到养老金,在复杂的规则中看不到出路。
“(有一名工友)花了好几万,把之前的社保都补上了。但是政府说四十岁之后交保险只能是当地的临时户口,办不了退休,只能等政策变,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政策才能变。她花了很多钱补缴社保,现在领不到钱,还要工作,很让人心酸。”(龙姐)
其他工友们也或多或少由于政策不透明,损失了自己应得的利益。刘大姐在将社保转回老家前,没来得及在打工所在城市做一次全面的体检;而冯姐在花自己的钱补缴社保后,才听说这一部分钱应该由企业承担。
我们采访的绝大多数工友都认为,社保制度本身是合理、有意义的。但是,社保政策的不公平、不透明、随时变化,再加上整体就业环境下越来越多的临时工、非正式工,“吓退”了许多基层打工人,不敢将自己的资金投入到这样一个看不到未来的系统中。
“体制内的人跟我们所能享受的待遇不一样。其实大家都知道社保是有一定保障作用的,那为什么还是有很多人不买呢?就是因为现在缴费的压力很大。还有很大的原因就是体制内的报销、退休奖金都跟我们的不成正比;我们买也都是买最低级的,作用没那么大,这个也吓退一大帮人。如果把待遇平均下来,差别没那么大了,我感觉就有更多的人愿意买了。”(宋哥)
“要交多少年啊,老是要延迟退休,真的是不怎么合理。像男的要到六十岁,那有的没到六十岁就归西了。”(冯姐)
社保不保,究竟是为什么?
通过访谈,我们发现,许多工友不愿意购买社保,是因为政策设计忽视了基层打工者的需求。由于缴费在提高,而未来可见的养老金不够维持生活,许多工友们觉得买社保并不值得。加上最近新出台的延迟退休政策,让这笔账对基层劳动者来说越来越算不过来了。
就像我们在前文中分析的,改开以来,社保政策的目标就不是给基层工人提供一份老年生活的保障。城市和农村户口居民,以及中高收入和低收入群体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。体制内职工有专门的社保体系,其中还包括医疗等非货币形式的保障,而城镇职工也大多可以通过企业年金、私人保险等“第二、第三支柱”为自己的老年生活增添一份保障。与此同时,社保政策对低收入人群并没有设计太多的福利。最低参保额年年上涨,而且低收入人群在养老金计算上还会受到歧视(参见前文广东省养老金公式的案例)。农村与城市的隔阂并没有消除,反而在社保政策中被加深。最近新颁布的延迟退休政策,进一步加剧了这种不平等——对许多出卖体力劳动的工人来说,多交五年社保、少拿五年养老金,成为了让他们断保、退保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除了政策设计,各省、各地在实际执行过程中,也往往没有考虑基层工人的需求。对于农民工来说,他们往往在经济较为发达的地区工作,那里的社保缴费标准比老家更高——他们老年回老家后,却只能按照当地较低的标准领取退休金。他们用劳动为工作地点的经济做出了贡献,却不能按照户籍居民的标准收到退休金。信息不公开、对企业监察不完善,也阻碍着基层劳动者参与社保,尽管法律给了他们这一权利。没有依法给工人缴纳社保的企业可以免受处罚,而想要补缴的工人们,许多受到了政府与企业的共同打压——因为补缴意味让企业与地方财政增加一份开支。过去,劳工NGO和工人组织还可以为补缴工人提供法律和精神上的支持,但随着这些机构被关停,工人未来的维权之路将会更加困难。
由于政策的设计与执行都没有考虑到基层工人的需求,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许多工人会把社保视作一份额外的“税收”——用不透明的手段榨取普通工人的劳动所得,将其变成特权群体的利益。除了问未来的社保制度会有什么改变,我们也应该思考,到底什么样的制度,可以真正给工人群体年老后的开支提供保障。
在最后
本文是工劳小报2024年度专题《劳尽一生,何以为安?——工人养老问题分析与访谈》的一部分,阅读专题全文请点击下方按钮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