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养老专题访谈】宋大哥：退休不过是多领一笔钱，工作到做不动为止

我是1970年代出生的人，1995年就出来工作了。我一直在A市这边打工，我后来进了工厂工作。从1995年开始，一直干了20年，直到2015年才离开工厂。后来到了我三、四十岁的时候，随着行业技术改进，我们这些靠手工技术的人就逐渐被淘汰了，被电脑和机械所取代。

后来外卖行业兴起，我从2015年开始当了5年的外卖员。一开始因为有奖励金的缘故，外卖员的工资比较高，但随着入行的人越来越多，工资就开始下降了。那时候我四十大几了，看到工资降低，就思考要不要干其他的事情。刚好有朋友也在做保安，觉得保安的工资跟送外卖差不多，还没那么辛苦，前途也比较稳定，于是我立马转行做保安了，现在还在保安行业工作。我的工作模式是两班倒，一个月休四天，平均工资就5500。如果是大节日，过年或者像国庆有三天节假日的，那几天有三倍工资，那时候我们可能当月能拿到6000多。没有大节日的话，就5000多一点点。所以平均下来大概5500了。

这些打工经历中，我买社保的时间不算长，刚好15年。以前打工的时候我是没有社保的。2015年那会儿，我曾经在工厂参与过社保维权，最后成功补缴了差不多9年的社保。送外卖的时候，我没有交社保，中断了一段时间。最后做保安的时候，我才重新买了社保，稳定缴纳。两段社保缴纳时长加起来，今年刚好满15年。但现在又有新的消息，缴纳（社保）得满20年才行，也就是说，我还要再买5年。

社保维权的成功靠劳工机构和工人共同努力

我在2015年那会儿有一个社保维权的经历。那时候参与维权是因为心态的转变，和许多其他方面的因素。我平常是一个很执着的人，比较喜欢想东西、做事会先有预感。就好像我送外卖的时候也能感觉到外卖像要走下坡了，就会去思考要不要干其他的事情，所以就转到保安。像买社保、我们去争取补缴社保，我认为这个行动是对的，就会去做。反正我认定了一个事情就会愿意去干的，我就是这样的性格。但在那时候有好多工友都是不认同的。我那时候的感觉是，在劳工机构里面维权知识经验的介绍，让我们知道了很多东西，也给了自己信心，这个也是蛮重要的。如果没有巧合机遇认识到那些东西，其实我就开展不了维权活动。

劳工机构主要会介绍一些法律方面的知识和建议给我们，他们是站在我们背后，不亲自出面，主要行动还是我们工人开展。我们多次去上访，包括去镇政府、区政府，每次都被当官的以各种理由打发回来。因为他们懂得找什么借口能说服我们放弃找他们维权，而我们不懂，就容易被他们忽悠。但劳工机构懂得这些东西，那些（人讲的）话一听，他们就知道对方是在忽悠我们，就知道该怎么解决，或者用什么话语、什么条例去回击。但是如果涉及到真正的法律条文，或者需要更高级别的解决方法，就需要请到劳动委员会那边。他们偶尔会派律师过来讲解，更详细地帮助我们，告诉我们相关信息。

我们从来没有付过钱。当时我们觉得他们提供的都是免费的，没有想到（正常情况下）请律师是要收费的。他们一开始帮我们做工作时，就已经说明他们不是收费的，是无偿帮助我们，提供法律服务，给我们免费的信息。那时候（我们）懂得很少的，我们也不知道他们是具体如何运作的，只知道有人帮我们，有很专业的人给我们勇气，我们就这样走下去了。如果机构的帮助是付费的话，我们就可能不会走到这一步了，就不一定去追缴社保了。

至于上访的话，我们工友每人也有凑钱的，经费基本上就用于我们的聚会，聚会要吃饭，然后有一些资料的打印费。或者我们工人代表比如去哪里（上访），我们需要请假，那就需要给工人代表工资补偿，这些费用只是用在我们维权活动上。

劳工机构关闭后，启蒙工人维权十分困难

当年的劳工机构已经关闭了，大家也都各奔东西了。

凭我一直以来的心路历程来说，刚开始我们是什么也不知道的，在我们刚维权的那个年代，劳动机构有一个很重要的作用，就是启蒙作用，（启蒙）劳动维权的思想。后来经过一些事情，在他们被打压以后，我个人认为，从两个方面来说：如果我没有过维权经验，我从一个基层员工的理解，就好像我现在面对的很多工友的看法来看，他们在不知道有劳动机构或者其他什么的情况下，也不觉得有劳工机构或者有律师帮忙会更好，也不觉得要有维权这样的看法或者认识到这样的东西的。包括我现在在这个厂里面做事，他们到现在还是有一个思想，比如：厂里厂长是有很大话语权的，他要屌你就屌你，他要怎么样就怎么样。就是很简单的，他喜欢哪个就给他一点倾斜；他爱扣你钱，你还是不敢反抗。就好像我看你不顺眼，你明天就放假；看你顺眼了，你今天忘记打卡，我可以原谅你。违犯厂规的后果严厉不严厉，取决于厂长的心态。工人也很接受这方面的东西，很怕厂长。像我们的保安队伍只有七个人，我看到的也是队长有一个无上的权威的，他让你怎么样就怎么样、他屌你，都很怕队长的。

所以我经常跟那些队员争执，我说你怕他干什么呢？但是他没有这些维权的经历，他也不理解。他觉得他是老大，他是队长，你得罪他怕他给你穿小鞋。现在我还在跟他们争论这些东西。他们很害怕领导。他们没有接触到一些东西，如果被欺负了，然后有一个像我这样有维权经验的，跟他们说可以这样做，他们还是不相信的。如果回到我们从前，有一个律师，或者介绍自己是律师、是什么老师，说的话（效果）就不一样了，他就会信了——（工人）还是停留在这个状态。但是另外一方面，我们有过反抗经验的，肯定就不会接受这些。

可是另外一方面，你没有保障工人的政策，那你劳工怎么生存呢？只有慢慢地改变了。法律我感觉也在变，可能那个社保，什么福利慢慢地都会有。虽然不是一下子，也有一些慢慢的在改变，包括买社保，基本上好多有一定规模的工厂都开始帮你买，不会像以前一样政府不给买。

送外卖时，工友更在意眼前的收入，社保福利很难被重视

我在做外卖骑手的时候，大家也没有社保，但身边的人没有像我在工厂的时候那样重视这个问题。大部分外卖员本身可能都没有购买社保的意愿，这很重要。为什么呢？因为在工厂打工是死工资，一个月多少钱，很稳定。而送外卖就是一单一单地算，属于是一种计件的模式。所以外卖员的心态是多劳多得，只要努力就能赚更多钱。毕竟外卖员年轻人也多，也就没有购买社保的想法，就不存在这样的土壤，外卖员更关注的是眼前的收入。

这几年内我只经历过一次小型的罢工，其实是因为平台降价。比如，我在广州的某个区、某个镇，这个镇有两三百个外卖员。当时平台从一开始有很多奖励，每一单的价格比较高，吸引大家进来。但后来觉得外卖员人数够了，不用给奖励了，就可以降价了。刚降价的时候，以前一单8块钱，现在降到7块5。我觉得再这样降下去就危险了，为了维持工价于是组织了一个行动。我们本来有一些群，大家很多人都互相认识，这个群是为了避免交警查车和聊天解闷用的。当时大家商量要不要搞个罢工。但参与的人不多，可能只有十分之一，搞了一个上午，没有反应，平台还继续运作得很好，下午我们就散了。

如果说连基本工资降了都没人关心，大家只是拼命去送更多单来维持工资，那更别说社保了。大家心里都没有想着要搞什么罢工，工资只是“降”了，只要还能做下去，就没有必要去行动。至于更长远的、看不到钱的福利这种东西，就更不会去响应了。

但是我也知道一个情况就是，也不是全部没有社保的。我试过一段时间专送，是帮买社保的。然后我也听说过有一个外卖员，他可能思想也是比较靠前的，我跟他在同一个群里面聊过。他签了合同，然后被那站长欺负，扣他的钱，然后发生争吵后站长把他炒了。他说在网上有人点拨他，但不是机构。他就说有人告诉他去告，他就自己在网上搜，自己找那个法律援助。他说打官司，我们签的那个合同是劳务派遣的。他也懂得一点（法律知识），很多都是在网上看那个法律条文，或者在网上看怎么操作。他是去找法律援助帮他打的，就把那个官司打赢了，赔了他几万块。后来他把这个经验介绍给其他几个人，后来又一波有三个人，有两个跟进，有一个不打了。但这些就是个案，没有形成规模效应。大部分的人其实都听过、都知道的，但他们都不想改变，不想拥有这个社保。

退休不过是多领一笔钱，工作到做不动为止

养老的话，基本上我就自己算一下了退休年纪，等我年龄已经满足它的条件了，就跟着它的时间去退休就行了。因为我现在才50岁，我买了15年了，就算现在政策变了，我还要买五年，那我还可以打工十年啊。就按现在的那个规则一直走下去吧。因为到了一定的年纪了也不要想太多的，就打分工，安稳地拿养老、然后退休。我现在跟我的孩子住在一起，我的两个孩子都还在读书，一个读大专，一个才刚读高中，也要靠我打工来养家。我也没有按那个新政策具体算过，只知道要买到20年。因为对我来说，十年还有一点远。

至于说退休的开销，如果靠养老金的话，肯定不够了。就打比方，按我现在60岁退休拿的钱，就1800块，那怎么够？我退休了肯定是继续工作的啦。没想过退休了我就要全国旅游，拿着退休金跳广场舞什么的。一般我们打工的都没这个想法，都是做到做不了。所以为什么我没有考虑自己具体什么时候退休，因为没有想过十年后我就可以放松或者放飞自我了，从来没有这个想法的。反正一直做到自己做不动了，一直脑海里面想到都是这样。

所以退休也不算退休，就是多一点钱，就不用供保险了。打比方，我现在原本的工资是6000的，它扣了我500的社保，我5500；那我退休了我就拿6000了。再拿那1800的退休金，我就有七八千，我的生活就很好了。就还想着没那么辛苦，可能就不会再搞个两班倒。打比方我还做得到的话，我就找个8个小时的工作。以后多少工资不知道，按我们现在8个小时来算，就差不多3000多、4000块，1个月就找个4000块左右的，再加养老金就差不多有6000块了。

反正基本大家都是这个想法的，除非自己真的不能继续工作了，才会说退休去休息。大家聊的就是退休以后我一个月还拿得到多少钱。对于我们这一个层级的打工人来说，根本就没有想过我退休了我就可以不干了。可能这个体制内，他有大把存款的话，如果我是老师，现在退休金有一万多，大把钱都花不完，那我肯定退休了。但是我现在都勉强过日子，我还要存款的，还没存到一个目标的话，怎么退？

社保是一个很重要的保障，但工人们感到压力和不公

我对于社保的看法就是，像我这样在工厂里上班的而且工厂也帮我交的，我就肯定赞成。如果像让我自己找工，灵活就业的，我就不交了。很多都是这样想法。很多年轻人都没买，如果是灵活就业的话，他更加不会买。他们纠结最多的地方就是，他交了几年，如果突然断缴了，到退休时又退不了那些钱，就很不划算。比如，八几年的那些人，他才缴七八年，还要继续缴十几年。他一算现在40岁了，那岂不是要做到60岁？如果停了就不知道到了63岁买不买得足。因为不一定每个人都是在长期工厂打工的，如果是灵活就业的话，他就会担心买了会太辛苦。所以他们很多人都选择不买，暂时观望。但后期他肯定是需要社保的。作为有社保的人，我肯定是支持社保的。我享受过它的福利，我这样的年纪病痛是肯定有的，那我去看病确实有报销。我也跟年轻人说，你现在不买，因为你现在一年都不去看一次医生，那肯定觉得没用了。等你到我的年纪，不得不去跑医院、看医生的时候，你就知道买社保、买医保还是划算的。

但我也觉得现在政策最大的问题，就是存在不公平吧。体制内的人跟我们所能享受的待遇不一样。其实大家都知道社保是有一定保障作用的，那为什么还是有很多人不买呢？就是因为现在缴费的压力很大。还有很大的原因就是体制内的报销、退休奖金都跟我们的不成正比；我们买也都是买最低级的，作用没那么大，这个也吓退一大帮人。如果把待遇平均下来，差别没那么大了，我感觉就有更多的人愿意买了。这样更多人就可以享受这个福利。保险意识你感觉没用，但是需要它的时候就有用了。有个保障对我们肯定是更好的。

尽管体制内和我们很大分别；但是对于这些不公平，大家对政府也没有什么意见。反正就是有一个顺服的心态。说是大家都知道体制内的人工资高、退休待遇好；但是如果问我们，他们拿那么多你们没意见吗？你们会不会去争取更公平的待遇啊？在我看来，大家真的没意见、没想法的。看到他们拿那么多，只会认为这都已经这么久了，已经习惯了。中国人生出来都知道了，就没这个想法了，无奈接受了。我们打工的基本上聊的就不是什么不公平，其实更多的就是嘴上吐槽一下：我又要缴几年、多工作几年，但没有说我们应该去改变。

理想中的退休生活：还是想出去见一下世界

对于我们这些一般的打工人来说，我们没有享受过，也没有去旅游过，或者轻松过啊......理想中退休的状态，就是有点闲钱，然后出去逛一逛，出一下省，到处玩一下，坐一下飞机什么的，享受一下咯。工人基本没有享受过太多，但大家肯定是有一个见一下世界的愿望的。

虽然现在我们两公婆都没有去过哪里玩，但是我女儿开始做暑假工了，我也支持她打暑假工，支持她到处去看一下的。她做了寒假工，赚到几千块了，她就自己跟同学去旅游。毕竟我们也没有享受过的，我就只有支持他们去见识一下。毕竟也觉得多看点东西，她的眼界就会广一点，可能会有一些帮助。

无悔的选择：即使会留有案底，仍会支持下一代维权

我现在做的工作很简单，就是在一个工厂里面看门口的，有人出入时登记而已。我刚进保安行业的时候，我是去机场那里当保安，工资比较高，有七八千的。在机场的时候，毕竟都是一个负责治安或者交通的工作，要求会多一点。当时是属于一个保安公司接的政府项目，做的东西也要正规一点。我做了一年后，当地发生了一个保安砍人事件，上面就下了一个文件，通知保安行业要调查有案底的人。 文件一下来，可能保安公司就收到名单了，筛查之后就通知我说，你有案底，干不了。我们这里查得更加严，所以就辞退了我，我没办法了才进的工厂做的保安。因为我那时候维权进过看守所，所以留了案底，影响蛮大的。后来我也重新想再送一下外卖，发现美团和顺丰我都进不了。它都有一个筛查，有案底的会被筛除。所以就算我那时候不去干保安继续送外卖，我也会被筛出来的。

所以维权也还是有代价的。刚开始我之前维权的事一直没影响。我在维权后被当年那个公司辞退了。那个行业当时还存在黑名单，结果黑名单上反而还没有我，我还可以在那个行业生存，我只是随着被（技术发展）时代淘汰出来，才换工作的。想不到十几年以后，会用这个（有案底的）方式把我（从外卖保安的工作里）淘汰了。

至于说我之后还会不会支持自己的子女遇见不公去维权，这个我肯定支持的。虽然我说现在有案底了，被束缚了，我只是有点吐槽而已，也没有对这个有好大的怨恨，也没有很后悔或者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的感觉。我没有这个想法，我只是说出来有这样的一个过程。在我心里面，维权肯定要维权的。包括下次如果遇到什么问题，比如这个公司到时候要非法辞退我，那我肯定还是会维护自己权利的。

其实我感觉会不会维权，会不会一直地做下去的，一个人的性格影响还是蛮大的。因为毕竟你第一次敢挺身而出的话，大概率不管什么也会一直走下去的。如果人家跟你说这是你应得的权利，你第一时间就已经退缩没有去争取的话，就也不存在后续的打压了，也不存在还会不会继续这样。

包括现在我和那时候维权的那些工友，还有一些人一直都在坚持。我们如果在现在所处的环境看到有什么不公，我们都会给意见。如果关系到自己，我们更会起到一个带头的作用。但遗憾的就是我们的劳动机构被打压。因为就算我们有过维权经验，也只是单打独斗，没有很大的说服力。我觉得我们是掀不起什么大浪了，最多个人维权，靠我们看到过的事情发挥一点点作用。但是政府打压机构，不准机构开展这些业务，社会没有劳工维权的土壤——这是对我们的思想、我们劳工前进最大的影响。不然如果按那时候的走势，可能会有更多的成果。像住房公积金等等，我们可能会拿得到更多方面的工人福利。如果只凭我们现在有一些维权经验的人，只是看见哪里哪个工友遇到困难的时候，介绍一些曾经知道的对策，但也没可能去大肆宣扬或者有进一步的推动了。

在最后

本文是工劳小报2024年度专题《劳尽一生，何以为安？——工人养老问题分析与访谈》的一部分，阅读专题全文请点击下方按钮：