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养老专题访谈】冯姐：一口气干了13年，最后才补缴社保成功

我来自内陆，1967年出生，父母都是农民。

现在我的妈妈还在老家。我们都不自己种地了，都是给别人种。我们那里插秧的时候不好弄水，地给人家种还得给人家一点钱，要不然就是放着。我们四个人还要给人家200块钱，让别人弄一下，比放着好。

我1990年左右开始出来打工，当时刚刚二十出头。没结婚之前，父母都不让我出来打工，说怕女孩在外面受骗。所以我是结了婚以后出来打工的。

当时出来打工是经过我们县的劳动局介绍到A市的一个区，我就一直在那里干了这么多年。当时因为我会踩电车（缝纫机），就进了制衣厂，之后好多年一直都在服装行业工作。我丈夫也在厂里做别的工位。最早有很大很大的制衣厂，十几年前好多都搬到东南亚那边去了，现在的制衣厂都比较小了。我在制衣厂工作了十几年，厂搬走后，我又进了一家别的工厂，也在这个区，又做了十几年。

以前在外面打工，一直都没买养老保险。最早那个制衣厂没交保险，但厂都搬走了，根本就找不到了。我们打工也不像上过学的那些人有保障。我们生孩子、种田、家里有老人都要回去，回去了再来需要再重进厂，等于是没有固定位置。后来我是在这个厂一口气做了13年，才补缴成功了。

受到了劳工组织鼓励，我开始为补缴社保奔走维权

我所在的厂是台资，后来有一部分搬到东南亚了，有一部分还留在A市。我是2005年进那个厂的，刚进厂的前七八年，我们也没买社保。当时厂里给买了医保，但是医保卡他不给你，那些东西有的人一辈子都不用。工伤保险也是，没工伤还用不上。

在厂里工作了七八年后，有一次在外面玩，碰到一些懂法律有经验的人（下文统称“老师”），他们说要买养老保险，买了有用。我们就开始买了，是2011年之后开始买的。

当时也是出了新的政策，政府让所有员工都交保险，我们才买的。以前我们的厂里边，你要是不买养老保险就签一个字，说不愿意买。这个字我们也签过，我们不懂啊，老板叫我们签我们就签了。后来老师们说，我们签的这个字在法律上是无效的，可以补养老保险。我中间回老家带小孩子上学，他们考上大学之后，我又回来，边打工，边上诉。打官司一共上了好多次法院 ，最后补缴成功了，补了差不多6年。

厂里不愿意给我们补。因为补缴社保还要交滞纳金*，是很贵的。当时就我一个人维权，其他人都不相信老师说的，能补缴成功。连我老公都不信，他说哪里会可以补缴成功呢，都是瞎说骗人的。他们都不信，我就信老师。

*注：依据《社会保险法》第十一章第八十六条规定：用人单位未按时足额缴纳社会保险费的，由社会保险费征收机构责令限期缴纳或者补足，并自欠缴之日起，按日加收万分之五的滞纳金。

维权的时候，我们几个工人一起去信访，每个月一次。有的人搞着搞着，都放弃了。我有时候也想放弃了，真的很累啊，但我想，补社保了这么多年，还没补到，真的是亏死了，我最后又去了。我也放弃了几次，老师就劝我说，大姐你不要放弃，你可以补得到了，你不试试，怎么知道补不到呢。他一直劝我们。我就想，听他的吧，继续去维权。

打官司之路，困难重重，也有工友和其他人的支持

我今年3月开始拿退休金，1100块钱。像我们这一代人都勤俭节约，一个人花也差不多，大手大脚的肯定不够了，家里开支肯定是不够的，我的小孩还在大城市上学，他要自己租房，怕给我压力，也不给我讲具体多少钱。但就是这1100块钱的退休金，当年能补缴也是费尽了心血。

一开始我们找老板谈，找经理谈，谈了好多次，他们都不同意。最后我们就打官司了。每次上法院的时候，我老公都不愿意去，都是老师跟我去。最后看到有希望了，我老公才跟我们一起去打官司。

我们有很多证据。我以前进厂的时候有寄居证，有医疗工商那边的清单，还有厂牌、厂证和劳动合同，我们都拿去打官司了，最后才打赢。

那里有好多工友，有人补缴成功，也有好多为了补缴跑了几年，没补缴成功。打官司、上法院要交钱，他们有点心痛。我就不一样了。老师说可以补缴成功，他们老是给我打气，我就破钱上。反正打赢了官司这个钱是他们出嘛，打不赢官司是自己出。我打官司每次都打赢了。

我打官司从中级人民法院、劳动仲裁，到高级法院，都去过。我在那法庭里的时候，那人穿的衣服跟电视上是一个样，戴个帽子，搞个锤子一锤，我进到那里面都傻眼了。人家问我话的时候，我都害怕死了，因为咱们都没见过那个正式场面。

也有好多工友加上老师，有十几人都支持我，和我一起去的。

政府不愿意让我补缴。人才中心、市政府、社保局、市长，他们都不同意，阻碍我、打压我，最后我都把他们都告上法庭了。

厂里想阻止我们维权，就说没这个政策。厂里有工会，但是工会都是厂里组织的，厂里给他们开工资，肯定不会给我们这些员工说话的，不会帮我们。我们员工一般不跟厂里上司聊天。

除了打官司，我们也经常去社保局信访，差不多每个月都去。信访厅的那些工作人员也不让我们去。要是去信访，需要签名、写信访的内容等等，他认识你之后都不给你纸，不让你签名，不接待你，把你拒之门外。我们后面去的时候，他们很烦，不接待，还拍桌子。老师说，不要放弃，他们越是这样，越说明他们理亏，不敢正面对我们，所以才把我们拒之门外。最后我们就上诉，上法院打官司才搞赢。他们忽悠老百姓不就是一句话吗。

现在回看，觉得有点可怕。哎呀，补缴那个路啊，真长。有时候我在厂里上班，就想，上班这么累，养老保险就快到手了，你还不去补。于是我又请假去补。补的时候去找人、找律师，像我们这个情况可以找法律援助的律师。我现在也找不着那里了。我开始是上午去找的律师，律师不在，叫我们等到下午4点，4点才见到律师，就跟律师谈，出门的时候都6点多了。我坐车一下坐反了，走了好多个站，我说怎么一直不到我们家，别人就说是我坐反了。那个时候都十点多了，回不去了。我就在那个天桥上，第一次见到那么宽的桥，有六个车道，我都找不到该去哪个车道等车。我就在那里哭啊。哭了以后，我给老师打电话，老师告诉我怎么走，最后回到家都一两点了。当时我小孩也在那个附近打工，天天都来看我，孩子说：妈，你就不用补缴了，你看补缴多不容易，差一点都走丢了，找不到了哈哈。孩子每天晚上都来陪我。老师后来说，那一段时间我都傻了，都不知道怎么说话了，虎里虎头的，出门都迷路，老是操心，心思整天都放在这个养老保险上面。想钱也掏了，律师也请了，路也迷了，要是没有补缴成功就亏了，心里很矛盾很矛盾。

那个律师我们请了四次，法律援助的律师还请了两次。劳动仲裁的那些管理人员真的好，善解人意又帮老百姓，他说姐你这样是实实在在的有劳动合同，这些东西都不会假的，我们会帮你的。可是我到另一个地方，那个劳动仲裁叫什么我都记不得了，那里的人差劲得要死，说你这么大年龄哪还有补养老保险的，就不给仲裁了。你以为啊，这些工作人员有的很坏的。去了就给我们甩脸色，他说不给仲裁了，就把我们拒之门外。我跟老师去过几次，他最后才给申请仲裁，最后仲裁我也没赢了，他还是不给我仲裁。最后我又在区法院，我们也上过法院告那个仲裁，最后是区法院给我们一个公道，厂里给补交了。

像那个法律援助的律师，还有老师他们，不都是帮助最底层的人吗。当时也有好多记者，好多名人，也关注这些。（注：在给我们讲她与老师接触的过程时，冯姐多次强调，我们要模糊信息，不要把他们给出卖了，可见在维权过程中形成的信任关系是很深的）

补到了以后非常开心。但他们还不让我在A市退休。我进厂时30多岁，开始交社保已经40多了，所以政府给我们设置的是临时账户，一定要我们卷回老家退休。我其实在厂里补缴完都交了13年半了，我后来还买过一年，一共14年半，就差半年，他还强迫我们卷回老家补缴，不在老家补缴就不退休。我回老家的时候54岁，要补到55岁到退休年龄，等于多交了一年。

还有好多人也是这个情况，都必须回老家退休。当时我们一起补缴的，每次都是一块去信访，去市政府。有几个人我挺熟的，还有好多我都记不清楚了。

补缴是我出我自己的部分，滞纳金我也交过。老板就交老板的部分。后来人家跟我说，补交养老保险这一部分，应该全部是老板出的。有个人全是老板给他补的，自己一分钱没交。我听了都傻了。可能老师他们知道，最后等我听道的时候，我都补交齐了。我就问老师，我说我钱都交完了，才听别人说这一部分该老板出，我每次官司都打赢了都该老板出，为什么叫我出啊。老师说，大姐，不要计较那么多，补到了就可以了。我说，好，听你的，你这样说我心里也舒服。你要是说厂里帮我交，我自己一分不需要出，那我都亏死了，亏了几万块钱。最后老师那样一说，给我也想开了。

好多工友到了退休年龄领不到退休金

好多朋友、工友现在到年龄了都领不到退休金。有的人是当时怕麻烦，或者怕搞不好，没有维权补缴。有的人中途放弃了。也有人维权了很多年，到现在也还没有结果。他们都没有养老金，现在还得靠自己的劳动赚钱养活自己，给自己养老。他们现在不干活能怎么办呢，你吃什么呢，是吧，你要生活啊。

有很多同事，当时我告诉他们，养老保险可以补缴，我已经成功补交了。他们问我怎么补，我也给他们推荐了老师。他们联系后，老师就说，你过来聊聊。他们聊了聊，问了问，老师说要上法庭打官司，那些工友们听了，觉得好麻烦啊，都放弃了。上班的时候，补养老保险都要请假，费时费力，再说也赚不到钱，所以他们都不想去费这个时间。现在他们拿不到养老金。

我一个老乡，她为了补养老保险，夫妻俩找了我无数次。开始我就说，你没那个信心就不要补，补起来很麻烦的。她说我有这个信心，一定要补，她老公也找我。最后我就把她介绍给老师，她跟老师聊了一个星期，最后她又放弃了，说太麻烦了，没时间。补缴养老保险也要时间，也要精力嘛。她说要回去带孩子上学，没时间，就又放弃了。她还怕给厂里得罪了，厂里又不给补，怕搞得不好。

有一个大哥，我还不认识老师的时候，他们已经在一起开始维权补缴了。他们搞养老保险维权搞了一年多，我每次补缴，大哥也去。他到现在也还没补交到啊，不知道具体是怎么个情况，反正他很气很气的，费时费力，又没补交到，很失望。

还有一个女生，我们补缴时候，其实她厂里也同意给她补缴。她好像是因为女儿生孩子，回去帮她女儿做事，做了几年事到现在，去年重新开始补，到现在都没补到。她女儿跑到那厂里去，找厂里领导谈，也闹了，都没用了。现在补缴，只补缴两年的，以前的不补缴了。

好多人都放弃了。本来可以补缴到的，都以家庭的事为重，都放弃了。我小孩上学的时候，我就想去A市补缴养老保险，我就跟他说，你自己努力一下。他说，好，没事的妈，你就回去补缴吧。

有一个工友厉害了，人家一下子补了15年。

很多工人，尤其是年轻人，不愿意交也难以交社保了

我们补缴是以前的事。如果现在要补养老保险，就只叫你补两年，再想补以前的都不行了。

反正现在的生活也不是理想中的状态。像我们这些人，都干活一辈子了。我的医疗保险都放弃了。回老家这边来，医保要找本县单位接受。但是没有单位接受，我都放弃了。我还有每年在本地交的新农合。现在我也不太关注补交的养老保险这些东西。我就关注明天去哪里打工，去哪里做什么事，那些东西我都不怎么关注了。

我去年年底从A市那里回老家了，我现在不去那边了，我们都五六十岁，还去那里干嘛呢，永远不去了。去了厂里，你做工作眼睛看不到，没有很多事情给我们做。现在老板都很精的。有之前的工友今年去A市了，我们去也可以找到事做，但我不想去。

我们已经经历过延迟退休了。本来我们是五十岁退休，现在我们五十五岁才可以退休的。现在国家推延迟退休的政策，我感觉不合理。要交多少年啊，老是要延迟退休，真的是不怎么合理。像男的要到六十岁，那有的没到六十岁就归西了。

我也听说现在好多年轻人在讲，六十五岁七十岁才退休了，交社保有什么用，到那个时候说不定人都不在了。厂里的也是，我们去年在厂里好多人都不愿意交，年轻人都不愿意交啊。退休年龄一直在推迟，他们说交了没用，他们都不愿意交。但大部分人还是交了。

我觉得还是很有必要的。比如说现在A市，临时工特别多，因为老板喜欢临时工，平时活不多的时候他可以不要人，活多了呢，就招临时工。临时工他也不用买社保，什么东西老板都不用承担。我们这些老百姓也喜欢做临时工，临时工结工资快。临时工自己也不想买，像我们当时补缴社保也有好多人不想补缴。

以前基本没有临时工。以前都是进厂，你能做得下来就做，做不下来就辞工走人，都是正式工，没有临时工。后面这几年才有临时工。现在那些大厂都搬到越南去了，剩下的都是小厂，小老板都精一点嘛，精打细算，所以就开始有临时工。以前我们都没有临时工，星期天想找点事做都没有事做。现在星期天在A市那边有做不完的事，想做就可以找到事做。有本事的，有好信息的，可以找到临时工工资高一点的。一般的，像在一些厂，12块钱一个钟，还不包吃，像我们这个年龄的人大把的，有的还排不上队。星期六星期天，不包吃也不包住，一天就100多块钱，人都挤破头，早上六点钟就排队，八点钟上班。我们都是通过中介，中介也什么保险都不交。

在最后

本文是工劳小报2024年度专题《劳尽一生，何以为安？——工人养老问题分析与访谈》的一部分，阅读专题全文请点击下方按钮：