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养老专题访谈】陈大哥：延迟退休令人难以接受
资深船厂车工，上年纪后无奈转行
我从1995年开始进造船厂工作，一干就是20年，主要是内厂制造车工，负责制造船上必需的管道、螺栓等等配件。那时候我是考技校进厂，工作有保障。造船厂是国有的，虽然工资不高，但好在稳定有保障。我们以前工资是计件制的，要做一批货，每个产品都有规定的换算工时，按工时计价。有时候工序做得好、车床给力，一天可以做到40-50个工时，甚至最高能做到100工时。大多数时候一天也有15、16个工时。一个月做400-500工时的话，在2010年那时候能拿3000-4000多的工资。后来2012年开始，整个造船业开始遇到问题了，订单下降，工厂开始缓发工资，整个船市进入低谷，我也就选择离开了。
最近几年船市开始好转，10年的低谷期也算结束了。但我以前在船厂工作时双手受过伤，得了职业病——手臂振动病，现在已经不能再接触大量的车刀这类型工作了。所以绝大概率我是不可能再回去了。对我来说，干一行恨一行，做了20多年，也需要更换职业了。像我这样的人，如果说这个年龄还在厂里，还在做车工的话，就算没有职业病，其实也已经不允许了。我身体其他方面机能问题也不能再允许我再这样做下去了。 以前年轻时候，都是为了家庭超负荷工作，身体也是透支了的，那时候人非常累。
2016、2018年的时候，我从船厂出来，开始在别的地方找了份工作，但那个工作不理想，因为总是出差。我就回来逛了一下人才市场。我想说，哎算了，干脆还是做老本行算了，也就是搞搞数控CNC，起码我做过5年的数控，有一定的数控基础。 结果一问，人才市场的岗位现在都是一个月休4天，然后每天上12小时班，工资还不理想。 我这个年龄也不想去跟别人拼了，12小时的轮班制简直就是要我的命，一个月休4天，我的命也没法去消耗了，所以后来我就只好转行了。
中年转行做物业维修，依靠技术维持生活
后来我就做了物业。 我进入物业行业后，先是以低姿态做保安等待机会。因为我当时有电工证，可以有更好的职位。自己当时离开船厂之后，我就开始想办法自己要考证，后来考取了电工证。
进到那个物业公司之后，做了半年不到，我就遇到了一个机会：他们工程部正好缺人，然后我就转到了工程部，变成搞维修工作的。 再然后就遇到了疫情，从疫情到现在，我一直在工程这一端工作，现在也拥有了一定的技术，比方说室内维修这部分，我就可以做。甚至于，我觉得我做这个维修，甚至比我做车工还自在一些。我现在对于工作的想法是，不在乎拿太多的工资，能够保持温饱，做啥其实都可以。
不过转行这件事情，还是要自己肯去做。 我们以前有一些船厂同事，他就不是很甘心做这一行。从厂里出来之后，我有一个钳工同事，我也邀请他到我这地方来工作。我就说，你来跟我一起做工程。但是他的态度就是不是很理想，觉得工资给低了，不过难的活又不会做。这样的人，后来我们也就再没跟他再多接触了。
因为船厂不再造船了，车工就是多余的了。很多以前的同事也都在转行。转行有两条路，船厂内和出船厂。船厂内的话，少数人搞修理，但修理需要的人不多，很多人转去做起重了，开行（hang）车，这也是属于比较辛苦的工种。第一个是因为它在户外工作，第二个是因为它本身有一定的风险。所以厂内的职工如果是由车工转成起重工，他将来就可以提前退休，比方说55岁就可以退，因为这属于一线特殊工种。
如果出船厂呢，我知道有一个同事，他也就比我大个4岁，以前也是厂里的车工。 后来买断工龄之后，他有一定关系，就调到了自来水厂。 结果，后来自来水厂因为水改了，改成要社会化，变成专业水厂去接管，他们后来也分化了。他就在自来水厂再次买断，出来跟我一样做物业了。不过他是考了中级消防等级证，在写字楼做安保，专门待在监控室。 因为现在消防要求，物业里面做监控室的人必须有消防等级证。 一天到晚不用出去晒太阳，找一个稍微好一点的小区，就专门看监控，工资相对还比较高，能考到中级证大概都是5000多工资。
当年在国有船厂有社保，但缴交基数仍有落差
之前在船厂是正式工，一直都是有完整的保险的。以前从1995年最开始就是都有的。不过1995年还不叫五险一金，忘记叫什么名字，那时候交的非常少，因为还不叫社保。
但是他们后来都给我们补缴了。大概2008年左右，那时候社保法出来，厂里就开始按照工作年限给你补缴社保了，你有多少工龄，厂里就给你补多少时间的社保。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按规定应该是交多少，厂里给我交多少就是多少，实际都是按中等水平补缴。他们不是按照真实工资去缴，而是按社会平均工资去缴纳。有条件的人就会让厂里多缴社保，多缴的话他自己也多交一些钱，然后总基数就高一些，之后退休拿的钱也会高一些。尤其是对临近退休之前的一些人，厂里面也会专门给他们加高缴纳基数。 后来在2010年左右有几个人退休，他们退休工资都拿到4000-5000。 虽然说不算特别高，但是退休工资能拿四五千以上的已经很少有了，一般都是三千多。
比方说像我们的话，我一个月工资可能4000块钱，但是他们交的时候呢，可能是达不到的。他不会给你按照4000缴纳。比方说，我们以前缴纳给省里的时候，社保是分五档，我们可能是按第四档交的。厂里也不会给你交最低一档的，但还是低于真实工资（所对应的社保缴纳额）。 不过后来社保关系转到了市里，市里就只有三档。 三档就要从中间这一档交，就明显要比之前的又要高。我交不起这个档位的社保，就按照最低档位交。后来就到了这个现在的物业公司之后，它也基本上是按照最低标准交的。
基本上像我们要是统计来算的话，都是最低标准。 实际上我们也想多交，但是因为你想多交的同时，就是要多扣你现在的工资。 现在多扣工资跟对将来的退休金来讲的话，我们宁可现在多拿一点。将来嘛，反正我至少也交了，就不往将来考虑了。
当时我也没觉得有蛮大的意义，只是觉得社保他给我交了那么多，我就认可就行了。 而且当时我们对缴费基数这个东西，我们是不太懂的。 我们几个不同年龄的同事互相讨论，你交多少我交多少，你交那么多我也交那么多，大家差不多就行了，反正都交了就好。 主要心态是有交就行。
但实际我们也有一些同事，比如说跟我们年龄也差不多的，有些是混到当一些小领导，他们交的就是多。 有时候是因为他们本身工资也高，交的也多。 但是别人是领导，那我们也不能跟人家去争。 这就是我们比较淳朴的想法，就是我也有交了，但是我们对这个东西，对未来这个东西理解不了的时候，就没法过多地去思考。
我们也有一个同事，他是年龄跟我一样，就在我们车间做安全员。 他那时候就说我要交最高，我要按高基数交。 我们一想就说，这距离退休还这么多年，你晓得后面是啥事情吗。 但是事实证明，他们闹出去的对他们确实有好处，因为你交的多了，工厂要交更多。比方说，我们交一块钱（保费）工厂交十块钱（保费），我多交一点，工厂要多交更多。退休时，他相当于有20块钱的累积，我只有两块钱累积。
对于这个东西脑子里也是没有啥概念的。说实在的，工人都是大老粗，他们很多东西，尤其是政治上的东西解读不透。 我们只能看看周围人，大约都差不多，大差不差就算了。刚才说的那位积极的同事，他为什么积极，因为他的姐姐就是我们车间里面的一个会计。 他们知道这些，考虑是为将来考虑。实际上是信息不对称，那时候就哪怕我知道这个信息，我也不知道什么途径去找人交。
物业公司五险一金只按低标，工人转外包后更无保障
到了物业之后五险一金基本也都有。不过最开始的时候，公积金是给我耽误了一年多的，因为刚开始他们就说，你想交公积金就交，不交也行。那时候也没人提醒你，后来新同事进来说要交，那你们有几个没交？我们就说这几个没交，大家要交就一起写，写了就给你交了。 不写的话公司就都不理你，也没人说你这公司没有交啊。
最近还有一个事情，公司今年要让我们转到另外一个公司。它让我们把之前的合同自己作废，签一个外包公司的。 后来我没有签，然后那个外包公司就有明确说法，是不交公积金的。 不交公积金我觉得等于差了那一笔钱，虽然不多，两百多不到三百块钱。但这钱我肯定想要，我就没有同意去转那个合同。
包括我们一个同事，他也不满公司转制的事情，经理说你们要去找社保机构，去找那个公积金机构，让他们去给你查。如果他跟你签合同，或者是不跟你搞买断的话，你就直接去找机构。 实际上我们也知道，找机构也不容易。 我们所了解的一些，包括抖音上面知道的一些讯息，其实社保机构有的时候也很反感追缴社保这个事情。这种案子也很多。他们有人想去弄补缴社保，但是也没有弄得很成功。所以目前就是公司继续按最低基数交代。
另一方面，现在物业公司运作也遇到困难。整个社会大环境不好，整个社会现在没有钱了，很多人就赖着就不交物业费，就说你这服务不好啊，然后说你费用偏高啊，这个各种工作没到位啊。所以物业公司收入也少，降本增效这些东西就多起来。 像我自己维修这边，我们本来是4加1的人力配置，但一直没有给我们满足过，最多是3加1。今年来一个新的人接手了项目，过来之后说，你们项目就给你两个工人，两个人加你一个三个人。 我说人不够，但公司就说你只能习惯，学会在这么多的人员下完成工作。 他们现在就是强盗的思维：我说要这样的就是要这样的，你就不要跟我谈别的。
退休后希望在当地退休养老
我一直住在这，家也是本市里的。我到外面去，比如说最多可能小住一段时间，但是最后退休都会是在本市这边办。 不过我到现在对退休金怎么计算，也还是一头雾水，因为我总是这样想，这个东西到跟前的时候，它给我算多少就是多少。怎么说呢，我没有太多的精力去明确地算明白，只能说大概想一想，估计两千多、三千多块，就差不多这样。 因为这就是一个概念，就跟现在去问问同事一样，“哎，你们退休拿多少钱，我拿多少钱”，差不多就够了。
如果说，到时候退休是每个月两千块钱，那确实对于养家还是紧张了一些。我妻子交灵活就业的社保，也有退休金，加起来可能有五千。但对于一家三口的生活来说，每个月五千还是不太够的，因为生活消费高。小孩现在读大学，到时候工作了。如果我们两个人生活，拿退休工资，没有其它负担，没有房子、车子或贷款，那生活还是可以过得比较不错的。
身边的亲戚朋友有时候也会聊到社保。也是因为国家这么多年的宣传吧，还是寄希望于依靠社保来养老。 因为我交的社保就是希望将来能够给我一定的保障。 身边的人也都是用各种方式在缴，尽可能缴上。 社保这个东西在现在人的心里面来讲的话，还是说是对将来的一个寄托，因为这是年老后稳定的工资。
延迟退休令人恶心
其实早在五、六年以前，有一段时间就已经在谈这个延迟退休。 那个时候我都已经核算过，如果实施的话，我是在61.5或62岁左右退休。我是75后，延迟退休政策让我觉得太恶心了。
我说一个很直接的事，就是我们厂里面，像我们同样工种的一些老师傅，没有退休之前死掉的就不少，很多都还在岗位就患了癌症，好多是癌症死掉的。 然后在61岁到63岁之间去世死掉的就占百分之七十。 我们那些老师傅，没有几个老师傅说是退休之后能活到七十、八十，这样的非常少。 长期干这样的车间的工作，身体都不健康，我还是唯一一个在厂里面办了这个职业病保险的。好多师傅，跟我一样身上的毛病，都不知道去找厂里面去办。
如果说我的这个病发现得早，在2010年的时候或者2008年的时候，自己很明显的也发现是职业病了，工厂马上就会给换个工种、换个岗位，或者换一个轻松一些的工作养老。但等到我真的发现的那个时候，厂里已经没有岗位了，也没有条件了，他就直接把你想办法弄走。
现在延迟退休了，对我们来说就是风险。 我现在是做物业，我还能够做到，就是说因为已经是50岁了，再过五年，也许还能够支持五年。 但是真正年龄往60岁去的时候，身体就已经跟不上了。虽然说我有一定的经验，但有经验没精力，这是很可怕的事情。 社会上现在有很多有精力的人，现在都不好找工作。 你没有精力的人，你想怎么去跟别人去拼，实际上拼不了的。
又从另外一方面看，我们现在在物业工作，有好多一些保洁的师傅，其实也都是60多岁，都在做事，不到70岁的都很多在做事。 有一部分人是因为社保不够，也有的人是觉得不做事自己闲得慌。
就是我所知道的，有一个外地的福建那边的吧，有个老阿姨说，不做事她就觉得闲得受不了，她一定要找个事情，规范一下她自己的生活规律。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吹牛。我心里想，你要做事情规范自己，你可以有很多的机会让自己去规范，你要靠做这个保洁去让自己规范起来，我觉得这个想法，我不同意。
因为我长期身体不舒服，双手很难受、腰疼，退休后我就只想好好休养自己。我肯定不会说我有多少余热去发挥，我就想好好休息几年。 真的要说六十多岁之后，虽然说啊，就说现在想法有点老气横秋，但是我前二十年那个工作是太拼的，受伤了。往后走，我就不可能再去把那个身体的余热再去为社会尽力去发挥。 那时候为家庭，真的是超负荷。 我们当时就是一年要做到三到五年的那个工作量，才能拿到那么高的工资，否则的话那工资，它不会是天掉下来给你。 最拼的时间是从2005年开始，我那时候有了孩子，那个时候开始一直到2012年，那之间都是我非常拼的时刻。
我觉得社保应该有些改革，对一线工人应该是要再偏向一些的。实际上据我所知，它现在还是对领导干部偏向更好。一线的工人，实话说，最老实的人受最大的苦。 很多没有给你交社保的或者交的少的，你都没有办法去说：“哎，我这个东西，我就应该要交多少多少”。我们没有，我们连投诉也没有。我们不知道该找谁说，我们应该交多少，工厂没给我们交多少，少交了怎么找工厂让他给我们补偿。
我们这些厂里之前的老员工就不懂这个事情。 现在也不太可能找船厂去补缴了，因为已经买断工龄了，也没有人去牵头做这个事情。 主要是没人有这个精力，你要是去补缴的话，你可能不管是收集证据也好，什么也好，都要花大量的时间。 除非说我现在可能手上没有工作，那我可能会想一下。
但是像我们啊，一般法律知识跟这方面知识比较欠缺的人，要想去做一个这样的事情就很难。 我这个职业病当时就花了一年半的时间。如果不是当时我身体极度的痛苦，我不会去想心思去做这个事。 社保的部分，我知道我那个时候交的少，他不给我交那么多，我都没办法。
在2005年到2012年之间，这期间我养孩子，我还要感激我的船厂的，虽然说把自己身体都累成那样了，然后还做那么苦，还交的社保不多，但我还感激它的。 至少它让我养家还有一点尊严。我至少那几年，就是我凭我自己的工作，就是说是所有的精力，我把家养成功了。所以我也就说，对我心里来讲，我还是感激企业的。
在最后
本文是工劳小报2024年度专题《劳尽一生，何以为安？——工人养老问题分析与访谈》的一部分，阅读专题全文请点击下方按钮：